寫在瘟疫蔓延時──普希金走向現實的小說創作

 文/丘光



閱讀普希金,幾乎是每一位俄國文學讀者的必經之路。普希金不枉自身的語言文學天才,吸收了歐洲文學的養分之後,從容自信地將之與俄國文化交融,開創俄國文學的新局面,引導後輩作家將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帶向世界巔峰。翻譯普希金,在各國也是長久以來的重要活動。目前已知的第一部普希金中譯是一九○三年出版的《上尉的女兒》,當時譯名為《俄國情史:斯密士瑪利傳》,由大清帝國派日留學生戢翼翬從日文轉譯而來,這可能也是俄國文學中譯的首作。中譯普希金這一百二十年來作品極多,每一部譯作有其時代意義;在我準備出版《黑桃皇后與貝爾金小說集:普希金經典小說新譯》之前,便思考:現今時空下,該如何呈現普希金?

在文學藝術的美感、俄國文化的再現等技藝層面,或可要求譯者、編者盡力追求,但我在讀這新譯本時有一個懸念,隱約感受到一個共通點,似乎要訴說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機遇,或者,這是作者從浪漫主義轉換到現實主義的創作過程中冒出的各種自問自答與情節交纏使然,而這懸念若點出來並加以推演,應會對普希金的認識更加深刻──後來我試著在隨頁的注釋(文本與現實的交錯)、附錄的作家年表(文本與現實的平行對照)上補強這塊,想像在這類的文本對話輔助下,或許可以交出一個我閱讀視角下的普希金形象。

與此同時,普希金的影響不只於文壇,也及於其他的藝術領域如戲劇、音樂、美術等,因此我邀政大斯拉夫語文系鄢定嘉老師作文學導讀之外,也請台大外文系王寶祥老師以普希金與歌劇為題作跨界導讀,期待能給我們的讀者交會出一個豐富多棱面的普希金。


與浪漫主義道別

普希金迷信是眾所周知的,他年輕時算過命,結果算出他命不長,占卜師要他避白馬、白髮(即指淡黃色髮)人,據說就是這點讓他找了藉口放棄金髮的烏沙科娃,而娶了黑髮的岡察羅娃。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上旬,普希金本來應友人邀約去彼得堡,不過他在半路上遇見野兔搶道跑過,迷信的他認為不祥而返回家中,月中,彼得堡發生了十二月黨人起義事件,事件之後有五位首領被處決,一百多位參與者被流放西伯利亞服苦役,其中有不少是普希金的友人。如果普希金當初如期抵達首都,很有可能參與此事件,隨之而來的無非就是流放苦役,但一隻野兔改變了他的命運,事後他也因而遭致批評沒跟昔日愛好自由的同志站在一起,儘管他表示自己是以寫作的方式與他們同在。十二月黨人起義是俄國社會變動的重要轉捩點,對普希金來說,經歷這番生離死別後,也許是他人生上、創作上與浪漫主義道別走向現實主義的關鍵時刻。儘管這兩種思維不是立即斷開,而是趨勢上對於事實、現實的琢磨漸漸強於情感、想像,這在接下來的敘事詩、戲劇和小說創作中越見明顯。


瘟疫困不住的創作力

一八二六年九月沙皇解除普希金的流放後,他更加在現實中「急於生活忙於感受」了──忙著社交、賭博、戀愛、決鬥、寫詩,終於在一八三○年五月與岡察羅娃訂婚,看似生活就要安定了下來。不過好事多磨,由於未來岳母對他的挑剔,他必須去找錢來結婚,這年九月,與未來岳母吵架後,來到父親贈與他莊園的博爾金諾村辦理繼承等事務,不巧遇上霍亂疫情流行,被迫滯留在這鄉間莊園,過了三個月隔離的日子。此時未婚妻遠在五、六百公里外的莫斯科,他沒有因為瘟疫而恐慌,反而在宜人的自然環境、思念戀人和思索人生機遇的化學作用下,創作力大爆發,成就了他第一次創作黃金期的「博爾金諾之金秋」。

《貝爾金小說集》的五篇小說僅花一個半月左右便完成,這是普希金第一部現實主義小說創作,他在這幾篇中,似乎在演練、辯證面對人生機遇時的兩種對立的情境:堅定意志強求,或審度現實順勢而為。


從旁觀的現實視角看自己

相傳普希金本人有過三十次決鬥,但實質進行開槍的只有其中四、五次,大多數都是喊一喊後取消,這種看似為了名譽尊嚴而戰的暴力對決,實際上就是個虛榮心遊戲。〈射擊〉和〈棺材匠〉都在玩這種虛榮心遊戲,前者以性命決鬥,後者以自尊下注,皆以堅定意志強求榮譽。

然而,〈射擊〉的第二男主角的人生成長安排頗令人驚喜。小說中經典的一幕是,希利維歐準備開槍時,面對吃著櫻桃、一派輕浮的對手(第二男主角),他無法對這種不在乎生命的人開槍,這一槍他保留到以後再開。事實上,邊吃櫻桃邊決鬥正是普希金年輕時做過的事,這種挑釁的傲慢態度,可是虛榮心遊戲的精要所在。對照小說情節與作者生平後,讓我們想像一下,你會發現希利維歐保留到最後要開那一槍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此時準備要結婚的普希金哪!一個要結婚的人意識到自己將不再是一個人生活,看待現實的角度跟以往不同了。因此小說結尾安排那位新婚妻子卑微地衝去阻止希利維歐懇求別開槍,希利維歐於是看到了昔日輕浮的對手驚慌膽怯的表情,便滿足了復仇的願望,贏了這場虛榮心遊戲;而身為作者的普希金則藉此看到了自己,也贏得了現實主義小說一次實驗的成果──結局已經不再有英雄主義的歡呼或悲劇式的興嘆,取而代之的是現實視角的低語。

另外,〈棺材匠〉裡一場見了鬼的惡夢,也在〈黑桃皇后〉搬演,兩篇的主角皆透過鬼看清自己。原來棺材匠以前賣棺材並不老實;原來格爾曼以前待人處世都是虛偽的,只有想得到致富的三張牌祕密是真的。當伯爵夫人的鬼魂告訴他三張必勝牌的祕密:「有人命我來達成你的請求。3、7、A,這三張牌能讓你連贏三把。」──我不禁好奇,這「有人」是誰呢?不過就是格爾曼內心強求的意志吧!

〈驛站長〉其實是這集子裡現實層次最豐富的一篇,細膩刻畫了審度現實的每個瞬間,以及順勢而為的種種抉擇,可說是普希金現實主義小說創作的一大步。不過,這裡差不多要收尾了,閱讀普希金的美妙就留待讀者自行感受吧。

(本文為《黑桃皇后與貝爾金小說集:普希金經典小說新譯》編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