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城驚夢──彼得堡故事新讀

 文/丘光



多數人憑藉生活經驗作夢,藝術家會選擇各式各樣的媒材作夢,果戈里以文學來作夢,作品的裡裡外外都看得見他編造的夢。重讀果戈里的彼得堡故事,有許多新的發現和新的樂趣,就好像我又再認識了一位名叫果戈里的俄國作家。

果戈里從一八三○年代開始創作這一系列的小說,他試圖描繪彼得堡形形色色的人物,包括畫家、軍官、小公務員、大官員、將軍、工匠、理髮師、房東、貴族小姐、妓女、瘋子、馬車、狗,以及鼻子(也自成一種人物),並與這個城市的環境(街道、建築、商店、教堂、河水、灰暗天空、寒冷氣候等)一起塑造成永恆的文學形象。

細看五篇小說的主要人物,集中在兩種類型──小公務員和窮藝術家,再對照果戈里的生平可得知,這其實就是果戈里的兩個分身,是那個從鄉村剛到首都求發展的浪漫年輕人,四處求官感嘆懷才不遇,同時還去學畫,應徵劇院演員,上班薪水低而寫小說投稿卻被長官嫌棄不務正業……這不也是掙扎在理想與現實衝突之間的我們!是啊,果戈里描寫的人物,並非遙遠時空的一串陌生名字,而是你我眼前看得見的張三李四。


新譯本的新結構

重讀幾次後,我決定採用一種新的篇章排序,試著引出新的觀感,從〈涅瓦大道〉、〈鼻子〉、〈狂人日記〉、〈外套〉,再到〈畫像〉,是首尾角色場景呼應的輪迴式編排,想營造出「怎麼又回到原地,莫非又是一場夢?」的虛實交錯感。

這樣串下來,每篇的結尾就顯得重要且意象連貫:

〈涅瓦大道〉:「這條大道上的一切都是幻象……」

〈鼻子〉:「世上總有怪事發生……」

〈狂人日記〉:「眼前所有東西都在旋轉。救救我吧!帶我離開這裡!」

〈外套〉:「鬼魂依舊在城裡出沒……」

〈畫像〉:「是否真的看見那對(彷彿鬼魂附身畫像的)異乎尋常的雙眼,抑或長時間欣賞古畫累了,只是一時浮現眼前的幻影。」

最末的〈畫像〉除了呼應首篇的情節,更重要的是此文後半部花了許多篇幅點出忠於理想的要旨,如何在現實不清的世界中協調物質與精神欲望,堅定信念,最終找到生活的出路──這是他篇所沒有的,放在末尾有一種安下句點的穩當感。


混淆現實的夢幻城市

當我讀到〈外套〉,正以為是篇全然寫實的故事,意外被一些小細節給驚醒,比如, 裁縫用手帕包裹新外套送給阿卡基,乍看奇怪,手帕能大到包住厚外套嗎?查看原文便理解,這裡手帕的俄文用「носовой платок」,字面意思是「鼻帕」或「(擦)鼻子的帕巾」,正因為它的大小不可能包住外套而引人注目,正因為俄文是「鼻帕」有所聯想, 正因為前面一篇〈鼻子〉中少校用手帕掩住莫名消失的鼻子,果戈里非常講究用字遣詞, 因此這裡包裹外套的手帕已經不只是誇大手法,而是魔法道具。當人的意志薄弱時(無論主動或被動),這類的魔法道具或夢幻現象便如影隨形。既然手帕可以生出新外套, 又彷彿可以一掀開變走鼻子,那麼,接下來看看擔任無中生有的魔術師是誰呢?


對抗現實的彼得羅維奇們

〈外套〉的裁縫叫彼得羅維奇,〈畫像〉的畫家也是彼得羅維奇,這名字惹人遐想。俄文的彼得羅維奇是父名,排在全名的中間,表示父親叫彼得,用以帶出父權譜系,彼得羅維奇即意謂「彼得的」或「彼得之子」。我們回想一下一七○三年,彼得大帝在芬蘭灣的河口沼澤地無中生有出一座仿歐式現代城市的彼得堡,這座建構在強人夢想上的北國水都被許多文人描寫過,而果戈里彷彿是用一個個彼得羅維奇們來伸張幽魂彼得的強人意志──人以夢想創造現實,父親能化爛泥地為美麗彼得堡,裁縫彼得羅維奇則能從手帕變出新外套,畫家彼得羅維奇還能從畫框變出金子,或滿足他人夢想,或遂行一己私欲,儘管只不過是創造出現實的某一個面向也好。

果戈里筆下的彼得堡,繼承了普希金在《青銅騎士》所開創的多面立體城市形象, 更用畫筆豐富了它的樣貌與內涵,尤其把城市的陰暗變化調合得細膩精彩,想像奔馳, 以嘲諷、誇大、變形、扭曲、似是而非,甚至魔幻般的現實刻畫,讓我們重新思索「想像創造現實,現實檢驗想像」之間的因果。

這系列的故事大抵按照「現實困頓,夢裡尋歡,夢醒驚魂,虛實難分」的情節迴路進行,果戈里的故事人物往往分不清現實與想像,藉由看似鬼怪奇想的城市傳奇,點出了人存在所面臨的荒謬困境。我們讀著讀著,不禁又嘲笑又憐憫,而最終意識到,我們又嘲笑又憐憫的──正是自己!

(本文轉載自《外套與彼得堡故事:果戈里經典小說新譯》[修訂版] 編後記)